2025年4月16日 星期三

早期佛教禪修,第五部分:正念的層面(Dimensions of Mindfulness)

 


Early Buddhist Meditation, Part 5: Dimensions of Mindfulness
© 2024 作者 Bhikkhu Anālayo
Accepted: 14 November 2023 / Published online: 15 December 2023
Mindfulness (2024) 15:1252–1255
https://doi.org/10.1007/s12671-023-02274-61 3
翻譯:淨豐

本文為五篇關於早期佛教靜慮的系列探討中的最後一篇。以下內容的目的是總結前四篇貢獻所揭示的正念內容,並將其與早期佛教經典中描述的其他與正念相關的實踐觀點進行補充。在進入實際主題之前,需指出的是,本次討論僅涉及正念的幾個構念中的一個。除了本文討論的早期佛教版本及其實踐運用外,還存在其他佛教傳統以及當代認知心理學中的幾個不同構念。這些構念各具價值,並在各自的情境中履行特定的功能。因此,接下來的討論並不旨在將視角狹窄至得出唯一「正確」的正念形式,而是希望透過探索眾多有效選擇中的一個,來擴大視野。

正念作為心境的廣度

早期佛教在培養無量心方面的做法,在本系列五篇探索中的第一篇中已有闡述,該做法符合這一特質的兩種可能意涵:每一種崇高的心態都不受任何限制,實際的修行呈現為一種無邊的輻射。相關經文同樣將“無量”這一特質應用於對身體的正念。這樣的正念與保持不受反應影響有關,無論是對於任何透過感官所知覺到的事物,還是對於喜好與厭惡的反應。這種正念模式似乎將根植於身體的體驗與對經驗的廣泛開放態度結合起來,正是這種心境的廣度,使它可與無量的輻射相提並論。

這種心境廣度的觀念可以與早期經文中所見的一個比喻相關聯,該比喻描述了一位牧牛人在兩種不同情境下的情形(Anālayo, 2022a)。當作物尚在成熟時,牧牛人必須密切監視牛群,甚至有時需要打牛,以防止牠們闖入作物區域並食用作物。然而,一旦作物收成後,牧牛人就可以從放鬆的距離中監視牛群。相關段落在描述後者情境時使用了“正念”一詞。牧牛人僅從放鬆的距離中監視,俯瞰整個牛群吃草的區域,這一畫面與廣泛接納的正念概念相呼應。這樣的正念確實可以透過保持對全身的覺察來培養,這樣可以為當下提供一個錨點,並結合一種廣闊的心境,這種心境類似於廣角鏡頭的視角。

無論是觀看牛群吃草,還是保持與透過感官所知覺的一切事物的平衡,這種描述的正念態度並不局限於特定的對象,而是始終保持對任何顯現事物的開放接納。正念不需要被固定於特定對象的印象,可以與四念處的概念相關聯。與巴利文註釋中的某些觀點相反,術語 satipaṭṭhāna(念住) 並不是將正念與術語 paṭṭhāna(“基礎”)結合,而是與術語 upaṭṭhāna(“建立”)結合。這一點從對應的梵語術語 smṛtyupasthāna 以及巴利經文中常提到正念被“建立” (upaṭṭhita) 可見一斑。換句話說,satipaṭṭhāna 的重點不在於特定對象作為正念的“基礎”,而是強調正念的態度,即其在任何成為心念對象的事物面前的“建立”。

這一命題在早期佛教經文中提到的另一組三種正念建立中得到了支持(Anālayo, 2020c)。這些經文描述了佛陀對弟子的平等心態,無論他們是否全都聽從佛陀的教導、都不聽,還是有些聽有些不聽。儘管使用了相同的術語 smṛtyupasthāna/satipaṭṭhāna,但這三種正念建立的區分與標準的四分區分不同,後者關注的是身體、感受、心境和法的領域。因此,這四個分區分並非正念的唯一“基礎”,三者與四者之間的聯繫必須是正念的態度,這一態度足夠建立,使其能夠保持一種平衡的觀察方式。

另一個相關的呈現方式是關於16個步驟的正念呼吸指導。這16個步驟都涉及對呼吸的正念,但只有前兩個步驟將注意力集中於呼吸本身,通過辨識其長短來進行。其餘的十四個步驟則呈現了對其他主觀經驗層面的探索,這一過程與四念處的結構相呼應,從身體到感受、心境,再到法。儘管呼吸依然存在,這可以通過將其保持在邊緣覺察中來實現,但它不再是唯一且主要的修行對象。如此一來,基於單一的呼吸對象,可以以探索四念處的方式進行修行,並進而引發覺醒因素,從而實現四念處通常所激發的相同目的。這一呈現方式支持了這樣的印象:決定修行的並非對象本身,而是建立正念觀察的態度才是關鍵所在。

同樣的觀點在與來自喜馬拉雅山脈和東亞佛教傳統中的非二元正念修行有關的背景下,顯得更加清晰。這就是無相靜慮的修習,在本系列五篇探索中的第二篇中有更詳細的闡述。這種無相靜慮不僅要求極高的正念,還在相當徹底的方式上摒棄對象,因為它涉及保持對在有為法領域中可能的最全面的“缺失”之覺察。作為一種可能性,關注缺失的存在也出現在對心、障礙及覺醒因素的思維中,在四念處的框架下,這以更具體的形式,表現為正念地注意到心中某種煩惱或覺醒因素的缺席。

總而言之,本系列探索中所探討的所有修行,無論以何種方式,都可以看作是圍繞著一種心智的廣度的概念,這種廣度不一定依賴於聚焦於某一特定且有限的對象。一般而言,心智的廣闊狀態正是使得能夠看見因果關係並將事物放置於正確的視角中的條件。它能夠促進不同資訊之間的相互聯繫,從而為解脫智慧的發生提供關鍵條件。這與印度術語 smṛtisati 的記憶層面有關。在早期佛教思想中,與某些後期傳統的觀點不同,正念並不僅僅等同於記憶的行為(Anālayo, 2018a, b, d)。例如,像正念呼吸的修行需要記住16個步驟的指導,但如果修行者反而被與過去事件有關的分心所帶走,這也涉及某種形式的記憶,儘管顯然這是一種失去正念的情況。也許這個例子足以說明正念不僅僅是記住某些事物,並且似乎最好將正念和記憶視為互相關聯但仍然區別的概念。

通過建立正念所能培養的心智廣度,自然能增強記憶力。一方面,它使得對當下發生的事情能有更清晰、更準確的覺察,從而使得日後更容易記住。更進一步地,在試圖回憶時,由於已經建立了心智的廣度,檢索資訊也變得更加容易。

這兩個層面可以從個人經驗的角度來理解。當我們全神貫注於某個特定問題時,有時我們可能會以一種自動化的方式執行任務,以至於後來我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做過這些事。早晨刷牙時,若心思完全集中於稍後工作中需要解決的問題,事後回想起刷牙的過程可能會變得困難,甚至不可能回憶起來。或許我們甚至得回到浴室檢查牙刷是否還是濕的,因為整個刷牙過程執行得過於心不在焉,甚至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象。再者,當我們試圖回憶某些事物而它卻無法自然而然地浮現時,若我們認為必須立刻記住它,這會使回憶變得相當困難。比如說,在某個場合需要進行公開演講或面對考試時,過度強烈的集中注意力反而會妨礙記憶的回憶。稍過一會兒,一旦注意力放鬆,心情變得更輕鬆,這些資訊可能就會自然浮現。換句話說,激發一種開放接納的心態,使其能夠容納各種資訊,將強化對當下發生的事情的記憶。而當我們試圖回憶早先發生的事情時,若能將正念放在開放接納的心智狀態上,而非強烈的集中注意力,將會大大促進這種回憶。

基於這樣的理解,這裡討論的正念類型的培養,便可方便地通過記憶表現的提升來進行評估。培養這一品質的另一個層面應該是整體心智狀態的拓展,從而提高處理認知失調的能力,能夠接受不同的觀點,而不會立刻做出唯一正確的判斷,並且整體上變得不那麼教條主義和極端主義。

正念監察

正念的一項核心任務,與心智的廣度密切相關,就是監察。這項任務結合了保持當下的主要特質,以及清晰的感知能力,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在。這方面的關鍵是保持一種接受的態度,而不是立即反應。

這種監察的品質似乎與本系列中所調查的所有靜修實踐都有關。這裡的一個特別突出例子是四念處,尤其是在理解為需要從內在的觀照(即與自我相關)進展到其外在對應(即與他人相關)時。以呼吸的正念為例,這種監察同樣存在,特別是通過將對吸氣與呼氣的持續覺知(最好是保持在邊緣覺察中)與對身體、感受、心念在當下所發生狀態的正念觀察結合起來。這導致基於無常的洞察視角,在這方面,正念的監察任務提供了關鍵的輸入。即便是在無量或無相靜修中,正念作為監察功能也有著重要的貢獻。

當正念的成功建立促成覺醒的進展,這是從傳統的解脫學角度所認為的最顯著好處時,正念便繼續在與其他六項覺醒因子相關的監察功能中發揮作用。正念也存在於不同階段的定力吸收中,儘管由於集中力的伴隨存在,其自然的廣度不那麼顯著。然而,即便如此,在這個情況下,監察和保持當下的任務依然是正念提供的核心貢獻(Anālayo,2019)。這一點對於實踐八正道也是如此,在早期佛教思想中,八正道被視為正念發展的必須條件。正念在這裡同樣用於監察其他道的因子的培養(Anālayo,2022b)。

正念的監察功能並不僅限於覺醒的進展。一個特別與使用正念來促進健康有關的例子涉及一位過重的國王(Anālayo,2018c)。佛陀記錄中曾經勸告國王修習正念,特別是用來掌握自己在食物方面的分寸。在這裡,正念的作用是監察進食過程,幫助國王克制過度飲食的傾向。除了展示正念在監督功能上可以應用的多種選擇外,這個事件也提供了一個相當明確的早期佛教範例,顯示正念被明確用於促進健康利益。

正念的珍珠

基於對早期佛教文獻中正念應用範疇的詳細調查,試圖將其一些顯著特徵匯聚起來,這可以通過首字母縮略詞 PEARL 表達(Anālayo,2020b)。這個首字母縮略詞是將以下特質的首字母結合而成:保護性、具體化、專注/覺醒、接納性和解脫性。

在其監控功能中,正念具有顯著的保護性。這可以通過鼓勵在反應前先停頓片刻,從而使我們能夠更好地概覽情況,並在此基礎上做出明智的行動,而不是盲目的反應。在早期佛教的經典中,這一保護功能通過多個比喻得到了具體表現。其中之一描述了一隻鶉鳥通過待在自己的領地裡,成功地躲過了老鷹的襲擊(Anālayo,2022c)。類似於這隻鶉鳥,修行者可以將正念視為自己的「主場」。以這種方式提供的圖像可以作為一種靈感的來源,傳達即使是看似難以應對的事物,像老鷹俯衝下來捕捉鶉鳥,原則上也可以通過正念來處理,只要我們確實能夠在正念中穩固自己的立足點。

通過正念實現的具體化概念是此處所呈現的特定方法中的核心之一。這一點源於觀察到,許多冥想者,尤其是來自西方化社會的人,往往會陷入過度的頭腦活動。為了真正讓他們回到自我感知的層面,一個重要的要求是具體化的方法,這可以通過身體掃描練習來實現。其基本理念是,通過依賴固有的本體感覺來提高對整個身體的覺察,可以為正念在日常活動中的延續提供一個錨點。建立這個錨點不需要強烈的專注力或額外的注意力資源,因此相對於嘗試在更為集中型的練習中尋找錨點,這種方式更不容易干擾當前的任務。培養正念具體化還能幫助更好地評估情緒,因為其身體反應更容易被察覺,而這些身體反應往往比伴隨的心智評價更真實、準確。

「專注/覺醒」這對詞語旨在傳達正念修習中的漸進性進展。對於初學者來說,避免對正念能夠迅速掌握的非現實期望尤為重要,因為這種期望很容易導致沮喪,有時甚至可能促使完全放棄練習。在這裡,"專注"一詞代表了一旦正念稍微出現,心智運作所能實現的基本提升。無論正念多麼不穩定或間歇性,它仍會整體上增強注意力容量,使人能更多地與現實保持聯繫。隨著不斷的修習,正念變得更強大、更穩定,最終導致一種「覺醒」的心智特質,這種覺醒在字面意義上是指,更加清醒,心智不再缺席或麻木。這可以表現為與當下完全契合,也可以最終反映出更具佛教特色的覺醒概念,即減少並最終根除那些遮蔽並模糊心智的染污。

「接納」是正念中的一個重要面向,在當今這個過度活躍和反應過度的時代,這一點更是難以過度強調。當面對不想要的事物時,無論是在外部世界還是內心中,保持開放的接納姿態尤為具挑戰性。然而,正是這一挑戰性任務可以通過正念來克服,正念使我們能夠保持與當下的契合,而非被認知失調引發的反應所帶走。

解脫是正念在其古老的救世論背景中的整體關注點,但同樣也可以應用於更世俗的事務,這與早期佛教教義中對“解脫”一詞的使用一致,指的是不同類型的自由,甚至包括那些暫時性的自由,這些自由尚未達到早期佛教救世論所劃定的覺醒階段。過度飲食的國王的例子可以被看作是通過正念達成的一種較小的解脫,即使他擺脫了過度飲食的傾向。這種應用顯然是早期佛教禪修理論中較為次要的一個面向,整體上它更關注的是進向通過覺醒和清除污垢所達成的真實解脫。然而,這一較小的面向,在古印度的背景中已經有所體現。 

將這些具有保護性、具體化、專注/清醒、接納性和解脫等特質融合在一起,便形成了正念的PEARL。珍珠的形成是當某些刺激物進入軟體動物的貝殼內,觸發免疫反應,並用碳酸鈣將這些刺激物包圍。珍珠的形成可被用來比擬正念的建立如何幫助容納所有令人生厭的事物,並在面對生活挑戰時提供免疫反應,呈現出韌性。正如實際的免疫反應有助於保護身體保持安全,同樣地,正念也可以在幫助心靈保持安全和受保護方面發揮關鍵作用。隨著時間的推移,培養這種心理免疫反應,將帶來一顆日益安寧、自由的心靈,這種美麗可比擬珍珠的光輝。 

以正念為珍珠的形象,本文系列的探索畫上句點。根據早期經文中的一段話,佛陀如果持續講解四念處,甚至可以講上一百年,仍不會講完所有的內容(Anālayo,2020a)。換句話說,這個主題是無窮無盡的。因此,本篇五部分的簡要概覽,無論如何,只是略微觸及了早期佛教靜慮中的正念。希望未來有更多人能夠為這個話題添磚加瓦,討論正念各種不同構想的實踐意涵,從而在正念這顆美麗的珍珠上,投射出更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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