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Vedanānupassanā 」為巴利語複合詞，由 vedanā（受） + anupassanā（隨觀） 構成，意即「對受的持續觀察」，可翻譯成隨觀受、隨看受或受隨觀，為佛教四念住（satipaṭṭhāna）禪修中的第二所緣，亦是安那般那念的「一切身行覺知入息念」。其核心是以正念如實覺知一切受（六受身）的集起，不隨著由樂、苦、不苦不樂所提供我見（MN.146/SA.276），直接體證其無常、苦、無我三相。
隨觀受計有四個階段，根據《SA.475/SN.36.24》等：
1.以樂受、苦受、不苦不樂受為所緣。覺知喜、覺察知道整個身體的喜。
2.以觸集而有受集為所緣，覺知樂、覺察知道樂，知受因緣生樂喜，是名受味。樂受應該被看作是苦的。
3.以受集道跡、受滅道跡為所緣，覺知心行，知受無常變易法，是名受患。苦受應該被看作是箭。
4.以受味、受患、受離為所緣，平息心行，於受斷欲貪，越欲貪，是名受離。不苦不樂受應該被看作是無常的。
本文翻譯依其語境將「vedanā」翻譯成「受」、「領納」或在通俗情況下採用「感受」，其緣由應先閱讀《7.Feeling / Vedanā》 一文。
未達無學所分享，
皆非最終善知見。
一切教導話語錄，
當善抉擇及思惟。
進學孤獨園奉法人淨豐筆
From Craving to Liberation –Excursions into the Thought-world of the Pāli Discourses (1)-Contemplation of feelings /Vedanānupassanā
@作者：2009 Bhikkhu Anālayo
Published by 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2020 Route 301, Carmel,
New York 10512
Printed in Taiwan
8.隨觀受／Vedanānupassanā
由於「受」（vedanā）對渴愛（taṇhā）具有緣起作用，而渴愛在十二緣起（paṭicca-samuppāda）鏈條中居於關鍵樞紐地位，因此對於受及其引發後續心理反應之緣起力的觀察，構成早期佛教實相分析的核心要義。如Ñāṇaponika（1983: 5）所強調，隨觀受具備「從苦鏈條最脆弱環節予以截斷」的獨特潛能。
本文將首先探討《念住大經》（Satipaṭṭhāna-sutta）對受的分析（8.1），其次考察受與心理反應的關聯（8.2），進而剖析隨觀受的實踐潛能（8.3）。最終部分將審視受與無常性的關係（8.4），並探究「苦」（dukkha）的深層意涵（8.5）。
8.1 受之分析
依《念住大經》（Satipaṭṭhāna-sutta）教示，隨觀受要求清晰覺知當下受的「情感基調」（affective tone），辨明其為「樂受」（sukha）、「苦受」（dukkha）或「不苦不樂受」（adukkhamasukha）（MN I 59）。此三類基本區分尚需進一步區辨感受的「世間性」（sāmisa）與「出世間性」（nirāmisa）表現。
遵循念住修習的通用模式，隨觀受涵蓋「內在感受」（ajjhatta）與「外在感受」（bahiddhā），並專注於其「生起」（samudaya）與「滅去」（vaya），旨在達到「無所依止而住，不執取世間任何事物」（anissito ca viharati na ca kiñci loke upādiyati）的境界。
這些簡練的教導蘊含深刻的觀智領域。念住訓練體系中，隨觀受的首要步驟是明確識別當下經驗的情感基調，並止步於受本身的純然體驗，不讓後續心理反應有生起的空間。
止步於受本身後，應從其情感本質的角度進行觀察，而非涉入當下顯現之受的個別特性，不論是「癢感」、「興奮感」或其他任何具體感受。修習者不應被受的個別經驗內容牽引，而應將覺知導向三種可能情感基調的普遍特質。
此三類受區分的理論依據，可參照《因緣大經》（Mahānidāna-sutta）所指出的關鍵特性：樂、苦、不苦不樂三受具有「互斥性」（mutually exclusive）（DN II 66）。亦即，當經驗其中一類受時，其他兩類並不同時存在。
此教示的深層意涵在於：受的能力，並非是一個固定不變的整體，亦非某個恆常之「我」時而感受愉悅、時而感受不悅。相反地，受乃是由一系列互斥的體驗剎那所構成的過程。因此，將受視為「能感受之我」或「我即感受」的觀念，實為根本謬誤。由此可見，隨觀受第一階段所建立的三受區分，具有揭示「無我」（anattā）真理的深刻潛能。
修習的下一階段，則需將對感受基調的覺知，與對其倫理脈絡的正念觀察相結合，此即透過「世間受」（sāmisa vedanā）與「出世間受」（nirāmisa vedanā）的區辨來呈現。此種區分的目的，在於引導覺知關注感受與善、不善心理反應生起之間的關鍵聯繫。
8.2 受與心理反應
《相應部》中一部經論從「隨眠」（anusaya）角度探討此課題。該經指出：對於樂受（sukha vedanā），應斷除貪隨眠（rāgānusaya）；對於苦受（dukkha vedanā），應斷除瞋隨眠（paṭighānusaya）；對於不苦不樂受（adukkhamasukha vedanā），則應斷除無明隨眠（avijjānusaya）（SN IV 205）。經中強調，隨眠的激活皆源於對當下感受的「不如實知」（vedanaṃ appajānato），此表述正與《念住大經》（Mahāsatipaṭṭhānasuttaṃ）「他如實知『我領納著受』」的教示（vedanaṃ vedayāmī’ti pajānāti, MN I 59）形成嚴密呼應。
此種經文互證表明：對治隨眠激活的關鍵，在於對生起受之本質的正念觀察。如此修習正念，將產生一種獨特潛能，能在心理反應尚未生起時，便覺知其動向乃至截斷其生起。
隨觀受必須全面且持續地修習，方能透過對受的清晰覺知，在「受」這一緣起環節上，預見並扼止不善心念與情緒的萌發。尤其當心被感官幻想、瞋恚念頭或虛妄想像牽引時，更需刻意保持對受的觀照，此類情境下生起的受，顯然屬「世間受」（sāmisa vedanā），而如實觀照它們，正是突破其對心理制約作用的根本方法。
實踐的連續性需求亦隱含於上述《相應部》經文中。經文續稱修行應「精勤（ātāpī）不失正知（sampajāññaṃ na riñcati）」，此二術語同樣見於《念住大經》，進一步強化了該經文與念住修習的密切關聯。經文總結：如此修習的智者將「徹知一切受，於現法中證得無漏」（tato so vedanā sabbā parijānāti paṇḍito, so vedanā pariññāya diṭṭhe dhamme anāsavo）。
《念住大經》提出的「世間／出世間受」區分，實為辨識哪些樂、苦、捨受表現與隨眠相關的必要準則。《毘陀羅小經》（Cūḷavedalla-sutta）闡明：深定中的喜悅與捨心，以及未證解脫的憂悲，皆屬不會激活貪瞋癡隨眠的領納體驗（MN I 303）。
《六處的分別經》（Saḷāyatanavibhaṅga-sutta）中再次論及世間與出世間受的區分，並將其歸類為「居家所繫受」（gehasita vedanā）與「出離所繫受」（nekkhammasita vedanā）（MN III 217）。該經闡明：就喜受（somanassa）而言，居家所繫的喜悅源於感官對象（sense-objects）的悅意特質；而出離所繫的喜悅，則來自對感官對象無常與苦迫本質的觀照。
在憂苦（domanassa）方面，居家所繫的憂惱顯現於渴求不可得之感官對象時；而出離所繫的憂苦，則生起於對解脫的渴仰之際。
最後，居家所繫的捨受（upekkhā）僅是感官對象平淡特質的結果，其本質無法引發特定興趣或反應。相對地，出離所繫的捨受，則是透過洞察感官對象無常與苦迫本質所生起的平等智（tatramajjhattatā）。因此，居家所繫感受的性質取決於感官對象的特質，而出離所繫感受則能超越所緣對象的局限。
《六個六的一組的經》（Chachakka-sutta）闡明：唯有克服對三類感受的隨眠（anusaya），方能究竟苦邊（MN III 285）。修行者若能於樂受生時心不耽著，苦受現前不起瞋恚，於捨受則如實覺知其本質，如是修習者終將證得究竟解脫。該經最後記載：當此教法宣說時，有六十位比丘當下證得解脫，此即是對「離受執著」修持效能的最有力明證。
8.3 隨觀受的實踐潛能
《增支部》（Aṅguttara-nikāya）中一部經論特別指出：若修行者能對三類感受（樂受、苦受、捨受）完全離執，即能於現法中究竟苦邊（AN V 51）。此潛能之存在，若從十二緣起（paṭicca samuppāda）闡述苦生起的條件生成過程來看，即受與渴愛（taṇhā）的關聯，便不足為奇。
此關鍵緣起環節（受→渴愛）所提供的視角，可與十二支起始部分（參見SN III 96）相互印證：流轉（saṃsāra）困境的延續，根源於無明（avijjā）所生的行（saṅkhāras）。這明確顯示，對受的體驗，將引發的反應，保持正念（sati）與捨心（upekkhā），於解脫道上的進展具有非凡意義。
《大六處的經》（Mahāsaḷāyatanika-sutta）在闡述六根門頭體驗時，再次論及「遠離受反應」的主題。該經宣稱：若修行者能於諸根（indriya）、諸塵（visaya）、以及根塵和合所生諸受（vedanā）皆遠離貪著，即是實踐聖八支道（ariya aṭṭhaṅgika magga）。如是修習者，其見、志、勤、念、定自然成就為正見、正志、正勤、正念、正定（MN III 289）。
《大六處的經》進一步指出，其餘三道支：正語、正業、正命，須先予淨化。該經強調，依此方式修習聖道者，同時具足四念住（satipaṭṭhāna）及一切菩提分法（bodhipakkhiya dhamma）。此等修行成就止（samatha）觀（vipassanā）雙運，終至智解脫（vijjā-vimutti）。由此可見，早期佛教解脫道一切核心要義，皆可含攝於此特定修習模式之中。
8.4 受與無常性
依《念住大經》（Satipaṭṭhāna-sutta）所示，當正念已能清晰辨識三類受及其世間/出世間屬性後，實際觀修需進一步覺照一切受（無論內外）的生滅相。此階段導入對受最關鍵的觀智視角，即對其無常本質的徹知。
《增支部打瞌睡經》將「觀受無常」納入「一切法都是不足以為了執持的」（‘sabbe dhammā nālaṃ abhinivesāyā’ti）的修學綱要（AN IV 88）。該經指示：修行者應如實觀察三類受為「無常」（anicca）、「離貪」（virāga）、「滅盡」（nirodha）、「捨離」（paṭinissagga）。（AN 7.61）
此教示揭示了修習的次第進程：觀無常導向對受滅盡相的覺知，即其「滅去相」（passing away）與「止息」（cessation）。此中蘊含觀智開展的關鍵面向，透過強調無常體驗中「消逝」的特質，此微妙的觀照視角轉換，能深化對領納執著（受）的捨離，從而引生「離染」（virāga）。該巴利術語的此層意涵，標誌著對一切受，經驗終極苦性的洞察已趨深入。
Ñāṇaponika（1983: 5）闡釋：
「當觀禪中受的滅相愈加顯著時，受的無常本質將深刻烙印於禪修者心相續。此體驗…將漸次成熟為『壞滅隨觀智』（bhaṅga-ñāṇa）。達此階段者，已然踏上升進之道。」
前引《增支部》經文的話語，如是修習者與《念住大經》的「於世間一切無所取著」（na ca kiñci loke upādiyati）之教示相呼應，而《苦蘊大經》（Mahādukkhakkhandha-sutta）對受的詳析亦隱含此「無執」要義，該經強調受的「無常的、苦的、變易法」本質實為其過患（ādīnava，MN I 90） 。
受確實能帶來滿足（assāda），此中所體驗的喜樂即是可從中獲取的「味著」。然就其無常本質而言，唯一究竟的出離（nissaraṇa）之道，在於斷除對感受的一切欲求與貪染。唯有如此捨離，方能如《念住經》所教，成就「無所依止而住，於世間一切無所取著」的境界。
《毘陀羅小經》（Cūḷavedalla-sutta）對三受變異性的闡釋尤為精要：樂受「住時是樂，變易時苦」（sukhā vedanā ṭhitisukhā vipariṇāmadukkhā）；苦受「住時是苦，變易時樂」（dukkhā vedanā ṭhitidukkhā vipariṇāmasukhā）；捨受「有智觀之則樂，無智觀之則苦」（adukkhamasukhā vedanā ñāṇa-sukhā aññāṇa-dukkhā）（MN I 303）。此中最後一項揭示：捨受雖屬苦樂中性，但在實際觀修中，因智（ñāṇa）的現前，反能成為禪觀的悅意所緣；反之，缺乏覺知的凡夫往往體驗捨受為「乏味」，此種無聊感正是驅使眾生追逐感官刺激的強力動因。
8.5 苦的深層意涵
《毘陀羅小經》（Cūḷavedalla-sutta）教示的另一關鍵要義在於：不僅樂受變異時將引生苦受（如經云「樂受住時是樂，變易時苦」），苦受的息滅亦能產生解脫之樂（如經云「苦受住時是苦，變易時樂」）。此辯證關係為「一切受皆攝於苦」（yaṃ kiñci vedayitaṃ taṃ dukkhasmiṃ, SN II 53）的聖教量提供了必要的理論基礎。
在此語境中，「苦」（dukkha）一詞的譯法至關重要。若採用最常見的「痛苦」（suffering）譯法，則「一切受皆攝於苦」的經文將被解讀為「所有感受體驗皆屬痛苦」。然根據前引《毘陀羅小經》的辯證，此結論實難成立——蓋苦受雖可被體驗為「痛苦」，樂受現前時絕非「痛苦」，且依《因緣大經》（Mahānidāna-sutta）教示，此二受本質互斥（mutually exclusive）。
若從受的變異性考量，或可將「痛苦」屬性歸於樂受，因其變異終將引生苦受。然此詮釋必須同步審視苦受的變異，如《毘陀羅小經》所示，苦受息滅時所生恰為解脫之樂，而非「痛苦」。
由此可見，《毘陀羅小經》的教示暴露了「痛苦」譯法的局限，建議在此語境中採用更精確的譯名，例如「不圓滿」（unsatisfactory）。樂受雖現前為樂，然正因其無常性，本質仍屬不圓滿。另一段經文（SN IV 216）正揭示此理：「一切受皆攝於苦」的真諦，在於所有感受體驗，無論當下多麼愉悅，終因其變異性而本質不圓滿。
依《如是語經》（Itivuttaka）所載教示，應特別針對樂受（sukha vedanā）觀修其不圓滿性（dukkhatā）；於苦受（dukkha vedanā）則應著重覺察其逼惱性；至於捨受（adukkhamasukha vedanā），當以觀照其無常性（aniccatā）為要（It 47；參見SN IV 207）。
由於其情感中性特質，捨受（adukkhamasukha vedanā）是三類受中最難觀照者，極易被誤認為持續存在的背景，而樂受與苦受僅是在此背景上顯現的波動。然細密審察即可發現，即便此微細的捨受體驗，仍具無常與變易（vipariṇāma）之特徵。以此方式全面修習，將能引發殊勝的解脫智。
證得解脫者將於一切受徹底離執（virāga），如實了知凡所受皆屬無常、不值得貪著（MN III 244）。彼等徹知：所覺受者僅限於此身（kāyapariyantika），當此身壞滅時，一切受終將「止息」（sītibhavissanti，字面義「成為清涼」）。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