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莊春江老師翻譯「Uddhaccakukkucca」是「掉舉後悔」，漢譯作「掉悔」，「uddhacca」的漢譯經文作「掉」，其前綴「ud-」，表示「向上、超越」的意思。字根√dhar取決於語境來決定為保持、承受、耐心等，或是攜帶、穿戴或持有等相關，由於 √dhar 與「持有」和「承受」的含義有關，「ud-」 前綴（向上）則可以意味著向上承擔或激烈地承受。因此，根據這樣的構詞方式，「uddhacca」（掉）指的是波動或不穩定的狀態，即失去平衡、躁動、激動、煩躁、攪動等方面。
因此，《SA.364》：「復有三法不斷故，不堪能離失念、不正知、亂心。何等為三？謂掉、不律儀、不學戒，復有三法不斷故，不堪能離掉、不律儀、不學戒。何等為三？謂不信、難教、懈怠」(CBETA 2024.R3, T02, no. 99, p. 96a3-7)
在《Dtc-a. P1. 131》（滿足希求）中，亦如此：
「 Idaṃ te uddhaccasminti idaṃ tava uddhaccaṃ cittassa uddhatabhāvo.」 （PTS 2.380）
「此為汝之掉舉者，即『此乃汝心之躁動狀態』」
在此話語中，「uddhatabhāvo」也可以翻譯成「產生激動」、「產生不平衡」、「產生傲慢」等一種向上的心理狀態。
關於「kukkucca」，前綴「ku-」表示「壞的、不正確的」，通常帶有負面含義，或是「小的、微不足道的」，用來形容某物的微小或不重要。字根√kar的意思是「做」或「製作」，它通常與行為、做某事相關。在此情況下，表示做某件事，即做出某種行為或反應。結合「ku-」（負面）和 √kar（做、行為）來看，「kukkucca」可能指的是一種負面情緒的行為或狀態，即坐立不安、擺弄、不當行為、不良行為、不良性格、做得不好、躁動不安、悔恨、顧慮擔憂等，這種情緒狀態是內在的不安和負面反應有關，而不見得只是後悔之義，其意義得依據前後語境來決定。以下，舉幾個範例，《MN.91》：
「So antaraghare nisinno samāno na hatthakukkuccaṃ āpajjati, na pādakukkuccaṃ āpajjati; na adduvena adduvaṃ āropetvā nisīdati; na ca gopphakena gopphakaṃ āropetvā nisīdati; na ca pāṇinā hanukaṃ upadahitvā nisīdati.」
「當他居住在室內時，不會陷入手部的躁動不安（kukkuccaṃ），不會陷入腳部的躁動不安；不會以不端正的姿勢疊放腿而坐；也不會以腳踝疊放腳踝而坐；也不會以手支撐下巴而坐。」
《AN 3.33》 ：
「Pahānaṃ kāmasaññānaṃ, domanassāna cūbhayaṃ; Thinassa ca panūdanaṃ, kukkuccānaṃ nivāraṇaṃ.」
「捨棄欲想，捨棄憂的兩者；驅除懈怠，防護不安（kukkuccānaṃ nivāraṇaṃ）。」
《Ek-a I.14》（滿足希求） ：
「14. Catutthe uddhaccakukkuccanti uddhaccañceva kukkuccañca. Tattha uddhaccaṃ nāma cittassa uddhatākāro. Kukkuccaṃ nāma akatakalyāṇassa katapāpassa tappaccayā vippaṭisāro. Cetaso avūpasamoti uddhaccakukkuccassevetaṃ nāmaṃ. Avūpasantacittassāti jhānena vā vipassanāya vā avūpasamitacittassa. Ayaṃ pana avūpasamo uddhaccakukkuccassa upanissayakoṭiyā paccayo hotīti.」（PTS 1.35）
「掉舉惡作（uddhaccakukkuccanti）者，即是掉舉和後悔。所謂掉舉（uddhaccaṃ），乃心之躁動狀態（cittassa uddhatākāro）。所謂惡作（kukkuccaṃ），即因未作善行、已作惡行而生之後悔（tappaccayā vippaṭisāro）。心未寂止者（Cetaso avūpasamoti），謂未經禪那（jhānena）或觀禪（vipassanāya）所寂止之心。此『未寂止』（avūpasamo）實為掉舉與惡作之親依緣（upanissayakoṭiyā）條件。
很顯然的，這些範例中的語句都不適合直接翻譯成「後悔」或是「悔」，尤其是在沒有特別指出之前的不良行為時。於此將「kukkuccaṃ」翻譯成「惡作」，採《滿足希求》描述做過壞事（katapāpassa）之後的內心不安和後悔（vippaṭisāro）。這通常是指對過去的行為或失敗的內心掙扎。而「後悔」（vippaṭisāra）則不一定由特定的過錯或內疚引起的，而內心卻具有混亂與動盪，因此，它的不安，通常與情感的激烈波動、困惑或外部壓力有關，也可能源於對未來的恐懼、不確定性，或者對當前狀況的不滿與無力感。
在《Dtc-a. P1. 131》（滿足希求）中如此定義：「Idaṃ te kukkuccasminti idaṃ tava kukkuccaṃ.」（PTS 2.380）
「此為汝之後悔者，即『此乃汝之惡作』」
在能分辨出「悔」的意義後，來看佛陀定義，於《SN 46.2》中：
「Ko ca, bhikkhave, āhāro anuppannassa vā uddhaccakukkuccassa uppādāya, uppannassa vā uddhaccakukkuccassa bhiyyobhāvāya vepullāya? Atthi, bhikkhave, cetaso avūpasamo. Tattha ayonisomanasikārabahulīkāro– ayamāhāro anuppannassa vā uddhaccakukkuccassa uppādāya, uppannassa vā uddhaccakukkuccassa bhiyyobhāvāya vepullāya.」
「諸比丘！何等為食（滋養），令未生之掉舉惡作生起，或已生之掉舉惡作增長、廣大？諸比丘！此即『心未寂止』（cetaso avūpasamo）。於此，『非如理作意多作』——此為食（滋養），令未生之掉舉惡作生起，或已生之掉舉惡作增長、廣大。」
心的不寂靜（cetaso avūpasamo），在於不如理作意的多修習。若問：『何者滋養掉舉與惡作？』當知——
心若未得寂止，猶如渾水攪動；
更以非理思惟，猶如風助波瀾。
是故，修習正念，如理作意，令心澄靜，則掉悔無由生起。
未達無學所分享，
皆非最終善知見。
一切教導話語錄，
當善抉擇及思惟。
進學孤獨園奉法人淨豐筆
@作者：2009 Bhikkhu Anālayo
Published by 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2020 Route 301, Carmel,
New York 10512
Printed in Taiwan
5.掉悔（Uddhacca-kukkucca）
掉悔在五蓋（pañca nīvaraṇāni）的標準排序中位列第四，是阻礙禪修發展的心之障礙。與昏眠蓋（thīna-middha）的情況相似，「掉悔」一詞實際上涵蓋了兩種障礙：其一為掉舉（uddhacca），其二為惡作/悔（kukkucca）（SN V 110）。將二者合併為一蓋的理由，可能在於掉舉與悔對心識產生的相似影響。
本文將首先探討掉舉（5.1），其次分析悔（5.2），最後考察將二者共同視為「掉悔蓋」的相關經文（5.3）。
5.1 掉舉（Uddhacca）
「掉舉」意指心的躁動、散亂與亢奮，其本質與心的寧靜安定直接相違。
掉舉可能因過度精進而生。經典以金匠喻說明此境：若持續向爐火上的黃金吹氣，黃金終將燒毀（AN I 257）。此時應對之道在於緩和急迫心態，或降低目標導向。事實上，經典明確指出對修行進展的「欲求」（chanda）可能過度（atipaggahīta），此際即會引發掉舉（SN V 277）。能量過剩亦同。雖說修道進展需依於精進欲與能量，然二者若於心中過度強盛，掉舉蓋即生而反成障道。只要掉舉存續，終極目標便不可得（AN III 421）。
此中平衡之要，可從《增支部》記載的娑竭陀（Soṇa）案例得見。娑竭陀因過度用功未得進展而陷憂鬱。為令其領悟中道平衡之要義，佛陀取喻於娑竭陀在家時熟悉的魯特琴（AN III 375）：琴弦需適度緊繃方能發聲，過緊則音調尖銳。正如琴弦須調於鬆緊之間的中位，娑竭陀亦須尋得兩極端間的平衡點。於其案例，這意味捨棄過度精進及其衍生的掉舉。經此開示，娑竭陀隨即證得原因過度精進而未能達致的終極目標。
掉舉較世俗的起因，可緣於挑釁言語（AN IV 87）。此類言談易引發爭辯，導致心神躁動而失定。此外，托缽時若因民眾忙碌未察而無所得，比丘或比丘尼或生掉舉，疑慮何人離間其與施主關係（AN IV 87）。
掉舉心的存在，使人難以生起親近善士聽聞正法的意願，亦難以革除吹毛求疵的習性（AN V 148）。對獨居林間的修行者而言，掉舉實為應避之垢染（MN I 470）；若沉溺於掉舉，將導致如來所宣教法與律儀的衰微（AN V 163）。是故僧眾當常自省察，確認心中是否存有掉舉（AN V 93）。若有所覺，即應精勤對治。克服掉舉的核心方法，即是修習止（samatha）的實踐（AN III 449）。
掉舉不僅是五蓋之一，同時亦是五上分結的第四結（DN III 234）。由於五上分結須於不還果至阿羅漢果的進程中斷除，掉舉最微細殘餘的徹底滅盡，唯有究竟解脫時方能成就。
《雙連經》（Yuganaddha-sutta）中對掉舉的特殊表述值得注意：該經論述達致解脫的途徑之一時，提及與法相關的掉舉（dhamm'uddhacca）——當心最初受此影響而躁動，其後若能安定得定，道智即得現前（AN II 157）。
對此經文的注釋與《無礙解道》（Paṭisambhidāmagga）闡明，此情境指向觀智染（vipassan'upakkilesa）中「光」（obhāsa）的生起（Mp III 143及Paṭis II 100）。若未覺知此為觀染，亦未洞見其無常本質，即會引生掉舉。另解則將dhamm'uddhacca理解為「渴求證法所引發的心神躁動，此種宗教性焦慮有時反能催化頓悟體驗」（Ñāṇaponika & Bodhi 2000: 295 注69），如婆醯雅（Bāhiya）的開悟因緣即屬此類（Ud 8）。
5.2 悔（Kukkucca）
由於與行為及疏失密切相關，「悔」成為《律藏》中反覆出現的主題。諸多戒律制戒因緣記載，比丘們常因某些行為心生憂悔，必待佛陀明確許可方敢行之。此類憂悔現象顯然相當普遍，乃至有比丘故意引發他人憂悔，故須制定學處以禁此過（Vin IV 149）。僧團中憂悔頻生的現象亦可見於「擔任和尚（upajjhāya）或授皈依師」的資格要件——長老比丘須具備如法消除弟子憂悔的能力（AN V 72-73）。
然非所有憂悔皆應消除，因某些情境下憂悔實屬恰當。正如為無謂事憂惱者漏（āsavā）增長，對應憂悔之事若無憂悔，漏亦增長（AN I 85）。比丘須提那（Sudinna）與前妻行淫後所生憂悔即屬合理（Vin III 19），實則若此憂悔能更早生起以阻止惡行更善。即便微小過失，憂悔亦有價值——有比丘因憂悔驅使，向佛陀坦白曾聞佛強調持戒時，內心暗忖佛陀過於嚴苛（AN I 237）。
《經集》偈頌將憂悔的消除聯繫於精勤禪修於閑靜處（Sn 925）。同典另一偈則將「無憂」與語業戒慎並列，包含離瞋恚、離誇耀傲慢、言辭適度等德目（Sn 850）。雖未明言憂悔消除與諸德之因果，然並陳之敘述具啟發性。確然，透過獨處禪修所得內證及語業戒持所獲心安，皆能有效防止憂悔生起。
「悔」有時亦指教理疑惑。《相應部》記載佛陀探視某比丘時，詢其是否有憂（SN IV 46；參見SN III 120, SN III 125, SN IV 48）。該比丘坦言雖有深憂，然非因犯戒而生悔恨。追問之下，始知乃為教義細微處求解。此類情境中，「悔」（kukkucca）已非道德懊悔，而轉為求正解教理之憂慮，或可類比前文所述「法的相關掉舉」（dhamm'uddhacca）。
5.3 掉悔蓋
關於掉悔蓋擾動心識的作用，經典中有個生動的譬喻：試圖從被風吹動的水碗中照見自己的面容。風起漣漪波浪，使人無法清晰映見面容（SN V 123及AN III 232）。同理，掉悔蓋擾動心識，產生種種心緒波瀾，使人無法如實知見。更甚者，猶如風激之水易溢器外，掉悔蓋亦易"漫溢"，以躁動不安之氣影響週遭眾人。
《沙門果經》（Sāmannaphala-sutta）對掉悔蓋如何影響心靈自由有深刻描述：受此蓋所縛者，猶如奴隸般依附他人，不得自在往來（DN I 72）。此喻彰顯掉悔蓋對心識的掌控程度——使心陷於無盡躁動，因失內在安定而依附外境。
另有一喻將五蓋比作污染黃金的雜質。其中掉悔蓋對應鉛，其存在會使黃金失去延展性與光澤，變得脆弱不堪，金匠難以加工（SN V 92及AN III 16）。同理，受掉悔蓋影響的心識亦失堪能性。一旦心生掉悔，人即不能辨明自他利益，甚至遺忘久誦之文（SN V 123）。
5.4 對治掉悔蓋
克服掉悔蓋需培養內在寂靜之心（ajjhattaṃ vūpasanta citta，參見DN I 71）。此蓋與覺支中的「輕安覺支」（passaddhisambojjhaṅga）直接相違（SN V 104）。當心掉舉時，宜修習「定覺支」與「捨覺支」（SN V 114），其對治效果猶如以水土滅熾燃大火。
即使修行已達相當高度，仍須去除掉悔。據《增支部》記載，舍利弗（Sāriputta）曾指導阿那律（Anuruddha）：後者雖具足不動搖的精進、堅固的正念、身輕安與心一境性，卻仍未能證得漏盡（āsavā）（AN I 282）。舍利弗直指：阿那律對這些修行品質的執著正是掉舉，而對未證漏盡的憂慮即是悔。經此提點，阿那律隨即突破障礙，證得究竟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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