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如實智見 / Yathābhūtañāṇadassana-經典語言思想之旅（1）

前言

「如實智見」在漢譯經文《SA.379》中作「當正思惟時」；《SA.495》作「如實知見」；《中阿含》中則作「見如實、知如真」。「如實」（yathābhūta）意為「如實地」、「按照真實的樣子」，這是對現實客觀世界的徹底洞察與覺醒，而不是夢幻超現實的攀爬，然而我們卻總在這紛擾世間中，習慣為自己鍍上保護色，扭曲不完美的記憶、美化殘酷的真相，總是相信那所想要相信的非現實，或是堅信非由經驗而來的神秘美好，來讓那個名為「我」的故事得以繼續。就像《無穢經》中，由市場或工廠所捧來的那一個銅鉢，不施巧匠磨礪，唯留歲月斑駁。當你第一次有勇氣直視銅鉢中真實的鏽跡，剎那間的刺痛，正是解脫的開始。

「如實智見」（yathābhūtañāṇadassana）不是飄渺玄理，而是灼燒煩惱的覺醒。就像經中那隻蒙塵的銅缽，我們的心器或染污或清淨，但唯有「知道銅缽正在生鏽」的覺知，才是擦拭的開始。「如實」（yathābhūta）在「如實智見」中，確保了這種智見是真實的、現實的，符合事物實際狀態，沒有受到無明、貪、瞋等煩惱的污染和扭曲。

阿那律尊者透過四念處的修習，讓心如明鏡映照如來十力；而此刻捧讀這段文字的你，何嘗不是在進行一場更勇敢的實驗，用覺知的火焰，焚燒所有自我安慰的謊言？

從《法輪轉起經》的十二因緣觀，到《薩遮迦大經》的漏盡智見，這些文字不是學術理論，更是兩千五百年前一位覺者留下的指導地圖。當你讀到「知苦應遍知」時，或許會想起某個深夜獨自舔舐傷口的時刻；當「五蘊無我」的經文浮現，可能正對應著你對某段執著的釋然。這便是佛法的神奇。那些刻在貝葉經上的古老智慧，總能在你最血肉模糊的傷口處，綻放清涼的蓮花。

「如實智見」前，必然要能依據現實生活中的、實際的、非脫離現實、非假設的：

• 「如實看見」（yathābhūtaṃ sammappaññāya passato / 如實正知見），即見到世間集（atthitā，實際〔存在〕性）以及對於世間沒有虛無的觀念（natthitā，非實有性、非實際性、非超現實性、非抽象性），而能正在以正慧如實地見，來培育正見（SN 12.15/SA.301）。如此，他以正慧如實地觀照（yathābhūtaṃ sammappaññāya passati / 如是平等慧正觀） 五蘊：這不是我的，我不是這個，這不是我的自我（SN 18.21/SA.23）。 
  
•  「如實隨觀見」（yathābhūtaṃ samanupassatha / 如實知），即你們「應當」（命令語氣）如理作意，如實隨觀見五蘊的無常性（SN 22.52/SA.2）。如此，「如實善見」（yathābhūtaṃ sammappaññāya sudiṭṭhā / 正{知}善見），即被正慧如實地「很好地」（suﾟ）見到的因緣法（SN 12.20/SA.296）。或是被正慧如實地「徹底地」（suﾟ）見到一切行是無常的被漏已滅盡，「徹底地」見到諸欲如炭火坑被漏已滅盡（AN 8.28/AN 10.90）。
•  「如實被觀見」（yathābhūtaṃ sammappaññāya daṭṭhabbaṃ / 如是觀者），即是要看見這不是我的，我不是這個，這不是我的自我（SN 22.15/SA.9）。而「如實了知」 （yathābhūtaṃ pajānāti / 知），即由存在、不存在（緣起的有支）而「如實了知」世間（五受陰）的集起與滅沒，此稱為入流者（SN 12.50/SA.350）。可如實已遍知（yathābhūtaṃ abbhaññaṃsu / 如實知），即透過觀照來理解、完全、直接知道味、患、離，擺脫煩惱障壁（SN 22.28/SA.13）。

願這趟如實智見的探索之旅，成為你案頭那盞不滅的燈。它不保證立刻賜予涅槃，但必會在每一個自我欺騙的瞬間，輕聲提醒：「看啊，銅缽裡的鏽跡，正等著你用覺知的手指來擦拭。」

未達無學所分享，  
皆非最終善知見。  
一切教導話語錄，  
當善抉擇及思惟。

進學孤獨園奉法人淨豐筆

From Craving to Liberation –Excursions into the Thought-world of the Pāli Discourses (1)-Equanimity / Upekkhā
@作者：2009 Bhikkhu Anālayo
Published by 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2020 Route 301, Carmel,
New York 10512
Printed in Taiwan

11.如實智見 / Yathābhūtañāṇadassana

巴利語表述「yathābhūtañāṇadassana」意指「契合實相」之「智」與「見」。為探究此如實智見的內涵，本文將先分別考釋「yathābhūta」（如實）與「ñāṇadassana」（智見）二詞（11.1-2），繼而梳理巴利聖典中與佛陀覺悟相關的如實智見文獻（11.3），最後探討廣義上如實智見的修習次第（11.4）。 

11.1 yathābhūta 的意涵

限定詞「yathābhūta」由「yathā」（意為「如」「似」或「依循」）與「bhūta」（動詞「bhavati」的過去分詞，指「真實」或「已成」之境）構成。Kalupahana（1994: 51）闡釋：巴利聖典使用過去分詞「bhūta」，體現早期佛教「非本質主義」的真理觀，所謂「真實」即「已生成者」。

「yathābhūta」表「如其本然」之例，見於《害怕恐怖經》（Bhayabherava-sutta）。該經記載佛陀於覺悟前行獨居叢林時，無論怖畏以何種形態現起（MN I 21），皆當下如其顯現之狀（"as it had come to be"）直面克服，即不變更威儀，即刻對治。

此義亦重現於「世間八法」（得/失、譽/毀、稱/譏、樂/苦）之記述。遭遇此八法，實為生存於「如其本然」（AN II 188）世間的自然現象，故與之爭抗毫無意義。

經藏另見「yathābhūta」修飾比丘弟子向同修或師長「如實」（"according to reality"）坦露自身情狀（DN III 237）。該段落描述「不誑不詐」（asaṭho amāyāvī）之弟子，此處「yathābhūta」特指「契合真實」的誠實態度。

類似用法見於喻象敘事：二使者循特定路線向城主遞送「如實」（yathābhūta）訊息（SN IV 194）。此喻中，使者喻指「止觀」，所循路線即「聖八支道」，城主對應「識」。而止觀傳遞予識的「如實訊息」，正是「涅槃」。別處經文將涅槃界定為「真實」（MN III 245），與虛妄法相對。由此觀之，此喻中「yathābhūta」隱含「真諦」意涵，解脫訊息（涅槃）絕無虛妄。

另有一組經文指出，修習覺支（bojjhaṅga）須以「yathābhūta」的方式開展（DN II 83; DN III 101; SN V 161; AN V 195）。這些論述涉及一切佛陀乃至一切眾生為證悟必須實踐的修持。此處「yathābhūta」的深層意涵在於：覺支必須「如實」（"as they really are"）且徹底地修習，方能成就究竟解脫。

11.2 智與見

「智見」（ñāṇadassana）一詞於經藏中涵蓋多種語境，包括：直接覺知他心所念（DN II 216）、禪觀光明與色相（AN IV 302）、通曉過去未來之智（DN III 134）、各種神通力（DN I 76），以及一切知智（如 MN I 92）。此類語境中，「見」（dassana）意指純粹的心智『觀照』，事實上多數情況下「智」與「見」皆屬超越肉眼認知範疇的超常認知。

「智」（ñāṇa）與「見」（dassana）二詞於「ñāṇadassana」複合詞中的並置，反映同一心智覺知的兩個密切關聯面向。此二種覺知活動的結合，傳達出經驗性『見』與認知性『知』在「ñāṇadassana」中融合為一的意涵。故「ñāṇadassana」代表一種般若直觀，於其中「智即是見，見即是智」（yaṃ ñāṇaṃ taṃ dassanaṃ, yaṃ dassanaṃ taṃ ñāṇaṃ, Vin III 91）。

此表述的另一特質在於其經驗性與全面性。當考察佛陀所具足的智見時，此點尤為明顯，祂如實知其所知，如實見其所見，此皆透過直接證智（abhiññā）所實現（MN II 9）。「知其所知，見其所見」，乃至「成為智與見本身」（jānaṃ jānāti passaṃ passati cakkhubhūto ñāṇabhūto, MN I 111）。換言之，宣稱『知見』者，實謂其對當下所緣具足直接且完整的體證。

據Jayatilleke（1963: 352）所述，「yathābhūtañāṇadassana」此一表述指向早期佛教的真理符合論，陳述的真偽取決於其是否精確描述現實世界，即是否與事實『相符』。

11.3 佛陀的覺悟

關於如實智見的權威性闡述可見於《法輪轉起經》（Dhammacakkapavattana-sutta），該經描述了導致佛陀覺悟的如實智見類型。經中指出，唯有當佛陀對四聖諦的如實智見通過十二種模式完全淨化時（SN V 423），他才宣稱證得無上正覺。

這十二種模式源自每個聖諦的三階段修習：首先需要對該聖諦的智見（知苦），其次需要對此聖諦應修之法的智見（斷集），最後需要已成就之事的回顧性智見（證滅、修道）。《法輪轉起經》以一系列術語描述各階段所需的智見，提及「眼生、智生、慧生、明生、光生」（cakkhuṃ udapādi nāṇaṃ udapādi pannā udapādi vijjā udapādi āloko udapādi）。 

就第一聖諦而言，這三個連續階段是：如實地知見苦（dukkha），如實地知見苦應被遍知（parinneyyaṃ），以及如實地知見苦已被遍知（parinnātaṃ）。因此，第一階段是對真理本身的洞察，第二階段需要覺知必須採取行動，第三階段則代表對已成就之事的回顧智見。

要使如實證知在第二聖諦上圓滿，對苦集的洞察需引向覺知此集應被斷除（pahātabbaṃ），並最終達至知見此集已被斷除（pahīnaṃ）。同理，對苦滅的智見應導向如實證知滅應被體證（sacchikātabbaṃ）及滅已被體證（sacchikataṃ）；而對導向苦滅之道的智見則應引向如實證知道應被修習（bhāvetabbaṃ）及道已被修習（bhāvitaṃ）。

這一教示展現了如實智見的完整範疇，從決定性的初始洞察，通過修習過程，最終達至圓滿證悟。由此經文可明確推知：此種如實智見絕非僅是對實相本質的理智理解。理智理解在如實智見的發展過程中確有其地位，構成對四聖諦採取第一步行動的認知基礎。然而，如實智見的完整開展遠超越此一層面。

唯有當明確認知必須採取行動時，諸聖諦的完整意義方得彰顯。此處所謂「如實智見」，涵蓋從苦解脫之道的一切修持範疇。如《法輪轉起經》所示，如實智見的意義甚至超越道諦的頂點，因該術語亦包含已達目標的回顧智見。是故該經對如實智見的闡釋，特別強調智見必須付諸實踐、必須具體修持方能圓滿實現的特性。

《法輪轉起經》非唯一記載導向佛陀覺悟之如實智見的經典。據《薩遮迦大經》（Mahāsaccaka-sutta）自述，佛陀於解脫之夜「如實證知」（yathābhūtaṃ abhannāsiṃ）諸漏（āsavā）、漏集、漏滅及導向漏滅之道（MN I 249）。《梵網經》（Brahmajāla-sutta）記載佛陀透過「如實證見」（yathābhūtaṃ viditvā）諸受的生滅、過患、功德與出離而證究竟解脫（DN I 17）。其他經文明示，唯有當佛陀「如實證知」下列諸法時，方宣示圓覺：

■ 四大的功德、過患與出離（SN II 170, SN II 172）
■ 五取蘊的功德、過患與出離（SN III 28-29）
■ 五取蘊的本質、生起、滅盡及導向滅盡之道（SN III 59）
■ 六內外處的功德、過患與出離（SN IV 7-10, cf. SN V 206）
■ 五根的功德、過患與出離（SN V 204）
■ 世間（loka）的功德、過患與出離（AN I 259）

由此，諸經詳細闡明了佛陀覺悟之夜所證得的全面如實智見的各個面向。若此智見僅是理智認知，實難理解單一洞察如何能涵蓋如此廣泛的議題。然如《法輪轉起經》所示，佛陀所證如實智見實含完整次第，從初始洞察、修持過程到究竟證悟的回顧智見。此圓滿證悟可從多角度闡述，無論是四聖諦、四大、五蘊、六處、五根或世間，皆為佛陀覺悟之夜所圓滿的如實智見的不同面向。佛陀的覺悟境界，猶如「立足山巔所得環視全景，雖各方景色殊異，然對登頂者而言，終匯歸為一整體證境」（de Silva 1987: 49）。

佛陀覺悟之夜的智見圓滿性，亦體現於如來十力（dasabala）的成就。據《獅子吼大經》（Mahāsīhanāda-sutta）所載，佛陀「如實證知」（yathābhūtaṃ pajānāti）：可能法與不可能法；業與異熟；趣向一切生處之道；構成世間的諸界；眾生種種意趣；眾生諸根勝劣；以及與禪那證悟相關的諸法（MN I 69）。

十力中其餘三種無漏智（AN III 420）同樣屬於如實智（yathābhūtanāṇa）的範疇，故如來十力整體可視為佛陀覺悟所生如實智見甚深性的另一明證。

11.4 如實智見的修習次第

《法輪轉起經》所示如實智見的階次差異，在其他經文中亦有共鳴。如《相應部》某經區分「知究竟者」（vedagū）與「全勝者」（sabbajī）兩種成就（SN IV 83）：「知究竟」指如實了知六觸處的生滅、過患、功德與出離；唯透過此智得解脫者，方堪稱「全勝」。

修行者若如實知見（yathābhūtaṃ pajānāti）五根的生滅及過患、功德與出離，可證入流果。當此認知深化為完整如實體證（yathābhūtaṃ viditvā），則將達究竟解脫（SN V 194）。換言之，雖所觀境與真實性不變，然透過持續修習令智見增上，即能從較低解脫階位漸次提升。

事實上，即使以正慧如實照見「有之滅即涅槃」者，亦未必已是阿羅漢，而可能僅達較低覺悟階位。此猶如渴者見井底之水，卻無繩無桶可取飲（SN II 118），顯示如實智見可有不同成熟度，對應各層次證量。

佛陀的如實智見發展亦有可辨階次。據其自述，縱已正慧如實照見欲樂滿足之微少（MN I 92），彼時仍未超脫欲染。直至輔以修證超越感官之喜（透過深定成就），方為覺悟之夜圓滿如實智見奠定基礎，即《法輪轉起經》所述究竟成就。 

禪那的培養實為如實智見達至圓滿的重要基礎，需與正念的修習相輔相成。《相應部》記載阿那律尊者具備部分如來力的事例，明確指出此能力源自四念處（satipaṭṭhāna）的修習（SN V 304）。鑒於十力本質上皆屬如實智見的展現，此經證揭示達成如實智見的核心方法，念住的培育。

此理亦體現於《念住大經》（Satipaṭṭhāna-sutta）對四聖諦觀的指導，經文明示需「如實證知」（yathābhūtaṃ pajānāti，MN I 62）。雖其餘念住所緣僅言「了知」（pajānāti）而未冠「如實」限定，然念住修習的根本要旨，正是如實覺知諸法實相。另一關於身念住的經文更直接採用「如實」（yathābhūta）表述（SN V 144），印證念住修習終歸指向如實智的開展。

除正念外，獨處（paṭisallīna）亦是如實認知的必要條件（SN III 15；SN IV 80等）。獨處與心寂靜的培育密切相關，故禪那常被視為如實智見的卓越基礎，「得定者自然如實知見」（AN V 3），甚可稱「禪那乃如實智見的近因」（SN II 31）。

定心遠離五蓋，此離蓋狀態尤為如實認知的關鍵。經典以水喻精闢闡明：若水具色、沸、藻、動、濁五相，則無法映現面容（SN V 121；AN III 230）；心具五蓋時，亦復如是不得如實知見。故唯定心能如實證知諸法。而蓋障生起又與戒行（sīla）緊密關聯，是以「具戒者能如實知見」（caraṇasampanno yathābhūtaṃ jānāti passati，AN II 163）。

禪那基礎的重要性，突顯如實智見（yathābhūtanāṇadassana）與「如理作意」（yoniso manasikāra）的差異。二者雖密切相關（「如理」與「如實」義涵相通），然如理作意主要指深觀階段善用注意力，如指導行者「如理作意於五蘊或六處，繼而如實觀其無常」（yoniso manasi karotha... yathābhūtaṃ samanupassatha，SN III 52；SN IV 142）。 

「如理作意」（yoniso manasikāra）的應用範疇實具彈性：除深觀階段的專注力運用外，亦涵蓋概念思維層面的心智活動，此類作用無需深厚禪那基礎。事實上，如理作意作為「食」（āhāra，即基礎），能滋養「念正知」（sati-sampajañña）及四念住（AN V 118），繼而為如實智見的開展奠基。因此，如理作意所提供的，正是那種若得定心扶持即能導向如實智見的覺察基礎。

此質性差異可從某經文段落得見：聞法者建立如理作意，依教奉行，從而如實了知善惡之法（DN II 215）。該經清楚呈現「聞法→如理作意→實踐→如實智」的遞進階次，顯示如實智見實立基於如理作意。

由此觀之，如理作意的範疇相對寬廣，涵蓋心智活動中定力較淺的層面，此層面雖不足以直接生起如實智見，卻是禪那生起的前提：「依如理作意而生定，由如是定心如實知見」（yoniso manasikaroto... samādhiyati, samāhitena cittena yathābhūtaṃ jānāti passati, DN III 288）。

此種如實知見將進一步引生厭離（nibbidā）與離貪（virāga），終至解脫。證得解脫時，如實智見即轉化為「解脫智見」（vimuttiñāṇadassana, AN V 311）。

如實智見的開展不僅導向解脫，其本身即是喜樂之源。經云：「以正慧如實證見諸欲境無常、無足永饜，將生起出離之喜（nekkhammasita somanassa）」（MN III 217）。若如實照見五取蘊的無常苦性，行者所生喜樂堪謂「分分解脫（tadaṅganibbuta）」（SN III 43）。當如實知見經驗本質時，無明的消退本身即成為喜樂之源（DN II 215）。

如實智見的範疇涵蓋實相本真特性，常從生起、滅盡、過患、功德與出離五方面觀照。無常性的洞察尤為如實智見修習核心，如實正觀一切有為法的變異性，實為漏盡者所具功德力之一（DN III 283）。透過對六處、五蘊、四大生滅的如實知，或單純覺知「凡生起者必歸滅」（SN IV 192），皆能淨化知見。如是如實知見一切苦法生滅者，將安住於離欲無惱之境（SN IV 188）。

如實知見五取蘊的無常性，自然通達其苦性、無我性、緣起性與滅法性（SN III 57）。如實觀照諸蘊者將超越未來有（Th 87）；即使僅如實觀身性，亦能超克一切欲貪（Thī 85,90）。如實正觀五蘊無我性的典範，見於佛陀度化五比丘證阿羅漢的《無我相經》（Anattalakkhaṇa-sutta，SN III 68）。

如實智見的核心理念，即如其本然地覺知心識所緣。據《增支部》所示，如實智（yathābhūtanāṇa）體現為「存在者知為『有』，不存在者知為『無』」（santaṃ vā 'atthī'ti nassati, asantaṃ vā 'natthī'ti nassati，AN V 36），並能辨別勝劣、可超與不可超法。該經強調，此如實智於一切智中最勝無上（AN V 37）。

這揭示了如實智見的根本特質：早期佛教導向至高成就的智見，非是體認現象背後的玄秘本體，而是對現象「如其生成」的清醒覺照。雖然禪修成就的超常經驗確為佛弟子所證（如神通智），然對日常現象緣起緣滅的如實觀照，知其為苦、無常、無我，這遠比神通更為殊勝。正是此智見最終導向涅槃突破。

儘管如實認知現象看似簡單，真正開展如實智卻需穿透自我欺瞞。因為如實智見的終極觀境，實為對「自我」的徹底覺知。不論是以五蘊、六處等何種法門修習，如實智見的要旨皆在認知「如其生成」的自我實相。這要求修行者於一切經驗中持續保持無常、苦、無我的正見，抗衡「自我意象」與「世界建構」中固有的情執慣性。

常人覺察自身過失時，往往不自覺地透過迴避或扭曲認知來減緩不適，使信息符合自我預設。然如實智見要求『如其本然』地覺知，即超脫投射與期待的影響。《無穢經》（Anaṅgaṇa-sutta）揭示如實認知對自省的重要性：未如實知自身有穢污者不會致力淨除，未如實知自身無穢污者不會善護清淨（MN I 25）。此二情形猶如未加擦拭的污銅器，與因棄置不用反遭染污的淨銅器。

值得注意的是，該經分析更強調「如實智的具足」而非「穢污的存在本身」。因縱使暫無穢污者，若缺乏此自覺智，仍可能造作招染惡業。故如實智才是未來進德的關鍵，其重要性甚至超越修行當下煩惱的強度。此種如實智賦予自省照見心穢存否的能力，從而為「有染時對治、無染時防護」提供不可或缺的基礎。具足如實智者，終能克服任何頑強心穢，無論其現行勢力何等深重。

然為無明所蔽者，無法如實了知特定行為將招致未來異熟（MN I 311）。未能如實認知「想」（saññā）之本質，無法辨別導向墮落與提升之想者，終不得解脫（AN II 167）。是故，培養如實智見乃避免惡行、趨向覺悟的基礎要件。

如實正觀（yathābhūtaṃ sammappaññāya passato）亦是超越諸見（diṭṭhi）之方。實則，關於解脫者後有狀態的臆測，唯在未如實知見五取蘊時方會生起（SN IV 386）。如實正觀緣起（paṭicca samuppāda），能令人捨斷對三世自我的種種戲論（SN II 26）。是故，見緣起的智者，能如其本然地照見業（kamma）與異熟（vipāka）的實相（Sn 653）。世間多陷於「有見」（atthitā）與「無見」（natthitā）之爭，然如實正觀世間生滅者，已超越此二邊（SN II 17）。具足正見者，實已立於不死（amata）之門（SN II 80）。

「世間已寂滅者，
得如實洞察之智。」
Ye cāpi nibbutā loke
yathābhūtaṃ vipassisuṃ (DN III 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