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上座部佛教（Theravada）的某些詮釋傳統中，往往將「止」（Samatha）與「觀」（Vipassanā），或是「定」（Samādhi）與「念」（Sati）視為兩種截然不同、甚至需要嚴格區隔的修行路徑。然而，若回溯至早期經典，特別是漢譯《增壹阿含經》（Ekottarāgama, EA）及其對應文本，我們會發現一種更為整合的修證圖景。本文由探討漢傳《EA.12.1》經文開始，對照巴利聖典的支撐，論證禪那（Jhānas）並非獨立於念處（Satipatthāna）之外的前行方便，其本身即是「法念處」（Dhamma-anupassana）的核心修習。
此篇主題，預計會以三篇文章，探討相關的經文證據。
一、 禪那在法念處中的定位
在對應於中部《Mahāsatipaṭṭhānasuttaṃ》（MN.10） 的《EA.12.1》中，對於四禪那的描述，呈現出積極修習的特質 。不同於某些經典（如《Mahāsatipaṭṭhānasuttaṃ》， DN.22）可能僅將禪那視為被動的觀察對象，《EA.12.1》將四禪那明確歸類於「法念處」（Dhamma-anupassana）的修習範疇內〔1〕。
值得注意的是，該經中的「法念處」結構相當簡潔，僅包含兩個主題：七覺支（Satta Bojjhaṅgā）與四禪那 。這種結構安排暗示了正定（Sammā-samādhi）與正念（Sammā-sati）在實修上的緊密連結，而非透過隔離「定」與「慧」來運作 。此外，五蓋在該經中被置於四念處修習之前的前行部分，而非如《MN.10》那樣包含在法念處之中 ，這進一步突顯了禪那作為法念處核心內容的地位。
二、 經文定型句的證據：以禪那為「意止」
支持「禪那含攝念處」最有力的證據，來自於《EA.12.1》在描述每一禪那後的定型句。經文在詳述初禪乃至四禪的證入狀態後，皆緊接著以特定的句式總結：
「如是，比丘法、法相、觀意止。」
在此處，漢譯語彙「意止」即對應巴利語的「Satipatthāna」（念處） 。這段經文明確指出，安住於初禪至四禪的當下，即是在進行「法念處」的觀修。這與將禪那視為純粹的止（Samatha），而需另外切換至觀（Vipassanā）的觀點大相徑庭。
《EA.12.1》描述初禪時的語句「有覺、有觀」，對應的是用語是「有尋、有伺」（savitakkaṃ savicāraṃ）〔2〕。然後「有猗念」，禪修者在這種狀態下「樂於初禪而自娛樂」。隨後經文立即將此定義為「觀意止」 。這表明，禪那狀態中的一境性（Ekaggatā）與念（Sati）是同步運作的。
不過，「有猗念」是指什麼呢？
猗：【集韻】於義切，音輢。相附著也。【傳】猗儺。柔順也。故，有「依靠」、「依託」或是梵語的「āśraya」（指任何事物所依附、與任何事物密切相關或依賴、依附之物）。但在禪修語境下，應該是被借用來指代身心的「輕安」（Passaddhi）或是「遠離」（viveka）後帶來的安穩狀態。
念：依於遠離而安穩、輕安而現起/憶持（念、Sati）。或是，於二禪時，憶持（念、Sati）輕安。以「念」來統攝尋伺於對象上的狀態，故有「定」之意義。
無著比丘認為此處的「有猗念」，應理解為「具備輕安與念」〔3〕。無著比丘強調此翻譯是為了突顯在《增壹阿含經》的傳承中，初禪並非正念消失的狀態，而是禪修者在「輕安」（tranquil）且「保持正念」（mindful）的狀態下安住。此外，這亦對應於七覺支中的猗覺支（Passaddhi-sambojjhanga）。
三、 定與念的交織運作
《EA.12.1》所呈現的修道次第，顯示出一種動態實踐。正定（Sammā-samādhi）、七覺支、四禪那與四念處在此處是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這符合《毘陀羅小經》（Cūḷavedallasuttaṃ）所說：「四念處是三摩地的對象」〔4〕。
這種「定念並行」的觀點，在對「Parimukham」（現前/鼻端）的詮釋中也得到了佐證。雖然《清淨道論》（Visuddhimagga）傳統上將此解釋為將注意力集中於鼻端〔5〕，但在《EA.12.1》的表述為：
「便得法意止，而現在前。」
這裡的含義清楚指向「使其現前」，即將法念處的覺知保持在當下。對於以「法」（Dhamma）為對象的念處修習而言，將念住保持在當下的「現前」狀態，顯然比物理位置（如鼻端）的專注更符合經文的內在邏輯。
《EA.12.1》「定念並行」的觀點，也可以在南傳的文獻中獲得印證，例如《害怕恐怖經》（Bhayabheravasuttaṃ），記載了佛陀自述的修證經驗：
「婆羅門！〔那時〕我的精進已發動而不滯留，念已確立而不忘失，身已輕安而不躁動，心已等引而一境。婆羅門！那樣的我，既遠離了諸感官欲望，遠離了諸不善巧法，〔具足〕有尋、有伺、由遠離而生的喜與樂，達成初禪而住。…平靜、念遍純淨的第四禪」〔6〕
這是「定（Samādhi）與念（Sati）並行」非常有力的證據。然而，長久以來的禪修傳播往往採用簡化的教條，未能全面統整佛陀散見於各經的說明，導致了解讀「尋伺」與「善法」時的斷裂，進而產生了「定、念對立」的誤解。
例如，「尋」（Vitakka）在世間語境下常指向負面的（如欲尋、害尋），但在修行的脈絡中，它具有關鍵的轉化功能。初禪的「有尋有伺」，正是指將負面導向正面。
值得注意的是有二。其一，這句話確認所謂的「一境性」（ekodibhāva）即是「念已確立而不忘失」。其二，二禪的「無尋無伺」，並非指陷入無意識的斷滅或僵滯，而是指止息了語言性的「思惟引導」。在初禪中，我們已去除了指向感官欲望的負面因子；而到了二禪，則是進一步捨棄了「尋伺」這項工具本身。
這就像是一條船，「尋〔思〕」指向正確的航向（即出離、無瞋、無害的正志），將心投入修行目標；「伺」則是持續地審查與維持，確保航線穩定。當精進轉深，定力穩固（達成一境性）後，心已能自然安住，便不再需要「尋伺」這艘船的刻意引導，從而進入更寂靜的二禪。而這艘船的前進，還需要一雙好的槳，或是優秀的汽輪機，才能前進，這就是禪那要求的「善巧法」（kusalā dhammā），而不僅僅是道德品質上的「善法」。
例如，對身至念的修習，就是「善巧法」〔7〕。修行者應該奉行正確的實踐（sammāpaṭipadā），這種實踐使人親近於正法和善巧法（ārādhako hoti ñāyaṃ dhammaṃ kusalaṃ）〔8〕，而八正道正是這種正確的實踐〔9〕。
此外，經文中提到「意圖與尋〔思〕」（saṅkappavitakkā）是依名色（Nāmarūpa）為所緣而生起的〔10〕。在凡夫位，依於六外處的「尋伺」往往是渴愛生起與安頓的溫床〔11〕；但在聖道中，「尋」（Vitakka）被轉化為培育「正志」（sammāsaṅkappo）的範疇〔12〕。
因此，「尋」是聖者為了實踐四聖諦中的「道諦」（苦滅之道），將心投注於正志（出離、無瞋、無害）時所產生的初始思惟或應用。在此意義上，應用於禪那要求的善巧時則是「如理作意」〔13〕。「念已確立」則意味著：在初禪階段，我們透過「尋伺」將心導正；而在二禪及更高的層次中，即便捨棄了思惟（尋），那份清明的「念」依然貫穿其中，直至第三禪中的「具念」，乃至第四禪的「捨念清淨」。
四、 結論
綜上所述，根據《EA.12.1》的文獻分析，早期佛教的禪那修習，不應被簡化為單純的專注或沈沒，而是一種高度清明、具備正念（Sati）與正知（Sampajañña）的狀態。正如經文在第三禪中所述：「護念清淨」。禪那本身即是通往涅槃之道中，「法念處」修習的具體實踐。
讓我們稍後再針對此相關議題，進行更深入探討。
皆非最終善知見。
一切教導話語錄，
當善抉擇及思惟。
進學孤獨園奉法人淨豐筆
參考文獻
1. 《增壹阿含經》卷5〈12 壹入道品．1〉：「比丘！於愛欲解脫，除惡不善法，有覺、有觀，有猗念，樂於初禪而自娛樂。如是，比丘法法相觀意止。復次，比丘！捨有覺、有觀，內發歡喜，專其一意，成無覺、無觀，念猗喜安，遊二禪而自娛樂。如是，比丘法法相觀意止。復次，比丘！捨於念，修於護，恒自覺知身覺樂，諸賢聖所求，護念清淨，行於三禪。如是，比丘法法相觀意止。復次，比丘！捨苦樂心，無復憂喜，無苦無樂，護念清淨，樂於四禪。如是，比丘法法相觀意止。彼行習法，行盡法，并行習盡之法而自娛樂，便得法意止而現在前。」(CBETA 2025.R2, T02, no. 125, p. 569a23-b4)
2. MN.10：“Katamo ca, bhikkhave, sammāsamādhi? Idha, bhikkhave, bhikkhu vivicceva kāmehi vivicca akusalehi dhammehi savitakkaṃ savicāraṃ vivekajaṃ pītisukhaṃ paṭhamaṃ jhānaṃ upasampajja viharati. Vitakkavicārānaṃ vūpasamā ajjhattaṃ sampasādanaṃ cetaso ekodibhāvaṃ avitakkaṃ avicāraṃ samādhijaṃ pītisukhaṃ dutiyaṃ jhānaṃ upasampajja viharati. Pītiyā ca virāgā upekkhako ca viharati, sato ca sampajāno, sukhañca kāyena paṭisaṃvedeti, yaṃ taṃ ariyā ācikkhanti ‘upekkhako satimā sukhavihārī’ti tatiyaṃ jhānaṃ upasampajja viharati. Sukhassa ca pahānā dukkhassa ca pahānā pubbeva somanassadomanassānaṃ atthaṅgamā adukkhamasukhaṃ upekkhāsatipārisuddhiṃ catutthaṃ jhānaṃ upasampajja viharati. Ayaṃ vuccati, bhikkhave, sammāsamādhi. Idaṃ vuccati, bhikkhave, dukkhanirodhagāminī paṭipadā ariyasaccaṃ.
3. Bhikkhu Anālayo, Perspectives on Satipatthana, Windhorse Publications, 2013, P.165
4. MN.44：cattāro satipaṭṭhānā samādhinimittā
5. VRI 1.181：ānāpānakammaṭṭhāniko attano nāsikavātaṃ pariggaṇhāti
6. MN.4： “Āraddhaṃ kho pana me, brāhmaṇa, vīriyaṃ ahosi asallīnaṃ, upaṭṭhitā sati asammuṭṭhā, passaddho kāyo asāraddho, samāhitaṃ cittaṃ ekaggaṃ. So kho ahaṃ, brāhmaṇa, vivicceva kāmehi vivicca akusalehi dhammehi savitakkaṃ savicāraṃ vivekajaṃ pītisukhaṃ paṭhamaṃ jhānaṃ upasampajja vihāsiṃ.…upekkhāsatipārisuddhiṃ catutthaṃ jhānaṃ
7. AN.1.573～1.599
8. SN.45.24：‘‘Gihino vāhaṃ, bhikkhave, pabbajitassa vā sammāpaṭipadaṃ vaṇṇemi. Gihi vā, bhikkhave, pabbajito vā sammāpaṭipanno sammāpaṭipattādhikaraṇahetu ārādhako hoti ñāyaṃ dhammaṃ kusalaṃ. Katamā ca, bhikkhave, sammāpaṭipadā? Seyyathidaṃ – sammādiṭṭhi…pe… sammāsamādhi. Ayaṃ vuccati, bhikkhave, sammāpaṭipadā. Gihino vāhaṃ, bhikkhave, pabbajitassa vā sammāpaṭipadaṃ vaṇṇemi. Gihi vā, bhikkhave, pabbajito vā sammāpaṭipanno sammāpaṭipattādhikaraṇahetu ārādhako hoti ñāyaṃ dhammaṃ kusala’’nti. Catutthaṃ.
9. SN.45.32～45.33
10. AN.9.14：“kimārammaṇā, samiddhi, purisassa saṅkappavitakkā uppajjantī”ti? “Nāmarūpārammaṇā, bhante”ti.
11. MN.10： “Rūpavitakko loke… saddavitakko loke… gandhavitakko loke… rasavitakko loke… phoṭṭhabbavitakko loke… dhammavitakko loke piyarūpaṃ sātarūpaṃ, etthesā taṇhā uppajjamānā uppajjati, ettha nivisamānā nivisati. “Rūpavicāro loke… saddavicāro loke… gandhavicāro loke… rasavicāro loke… phoṭṭhabbavicāro loke… dhammavicāro loke piyarūpaṃ sātarūpaṃ, etthesā taṇhā uppajjamānā uppajjati, ettha nivisamānā nivisati. Idaṃ vuccati, bhikkhave, dukkhasamudayaṃ ariyasaccaṃ.
12. MN.117： Katamo ca, bhikkhave, sammāsaṅkappo ariyo anāsavo lokuttaro maggaṅgo? Yo kho, bhikkhave, ariyacittassa anāsavacittassa ariyamaggasamaṅgino ariyamaggaṃ bhāvayato takko vitakko saṅkappo appanā byappanā cetaso abhiniropanā vacīsaṅkhāro– ayaṃ, bhikkhave, sammāsaṅkappo ariyo anāsavo lokuttaro maggaṅgo.
13. AN.1.6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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